定時死亡
這兩天我在想,會不會昨天發布的那篇文章,可能就是我這輩子最後定時發布的文章了。如果最後一篇文章是關於「道歉」的,這還蠻符合中國人的死,總是帶著遺憾和對別人的歉意而告終。但是昨天的文章又不完全是在道歉,倒是在羞辱那些把道歉看得如此重要的人。如果真的昨天就死了,就真的遺憾了。
之所以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是因為我突然變得「怕死」起來。這個「死」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死」的過程。我去年「有幸」經歷過一次死亡,所以死亡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可怕的,而是我發現等死和得知自己死後的世界會如何,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去年那場大病,在瀕死前我一直在做關於宇宙的噩夢,沒日沒夜地在太空中飛行,在身體狀況最差的那兩天,我整天都在即將失事的飛船上別無選擇地等死。我本以為這段瀕死的體驗不會對我後來的生活造成什麽影響,但是我最近突然發現,我好像非常恐懼坐飛機這件事情。
這種恐懼很奇怪,是在飛機沒有起飛之前,我的身體在以病理性的狀態表達不想乘坐飛機的意願,但是真的等飛機起飛,這種恐懼一瞬間就消失了,就算在途中遇到任何的顛簸,內心反而毫無波瀾——我大概覺得這應該是一種「將死」的淡定。這幾天因為要準備出差,我在提前準備這兩天定時發布的文章,在寫完昨天的文章時,我的腦子里出現了奇怪的念想——這有可能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篇文章。
我仔細感受過這種恐懼,它並不是一種抵抗,而是在大腦里不停地調取生病那段時間所有關於飛行的恐懼感官——一個人在太空艙,周圍全是機械故障的報警聲(其實是當時心率監視器的報警聲),我的身體在無法控製地隨著失重的飛船胡亂地在漆黑的太空朝著所有可能的維度顛簸著——這其中也包括時間維度,我在故障的飛船里一會看到自己的過去、一會看到未來、一會鏡像地看到正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當下的身體,會將這段奇怪的瀕死體驗重新再翻譯成身體所能表達的具象——類似感冒的癥狀、發熱、渾身肌肉莫名其妙地持續性跳動、胃部痙攣等等……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身體可以狡猾到模擬生理變化,而不是直接為我的大腦輸入過多的「反抗」訊號。它甚至還在說服我自己,對飛行的恐懼只不過是一種正常現象,但是身體卻不停地反饋出各種奇怪的癥候。
這種身體的反應,會帶來其他感官的放大。會放大疫情的影響、放大出行不順的可能、更厲害的是它竟然在我的腦子里給我描述了一種我最害怕的場景——我因為出差不小心感染了新冠,家里的三只貓會因為我的感染而被「無害化處理」。好家夥,這個該死的情緒似乎找到了我的致命弱點。這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放在你面前的沙漏,沒人告訴你沙漏的意義,但是你自己為它定義了「生命」的概念,它的每一粒沙的漏下,都預示這你的身體里有一個細胞的敗破,直到它徹底漏完——但是漏完的那一刻,或許你還活著,因為自始至終給它下了「定時死亡」這個概念的是你自己。它停了,但是你還活著,但是你卻已經完完整整地死過一遍了。
iOS 15一來,更新了一個「遺產聯系人」的功能,即被設定為遺產聯系人的賬號可以在原Apple ID用戶去世之後,訪問和下載儲存在原Apple ID賬戶中的數據。這個功能剛出的時候,遭到了很多中國用戶的詬病,認為這個功能「不太吉利」,怎麽能在自己的手機里面提前預言死亡和安排後事。他們的邏輯就好像是,如果手機上沒有這個功能,他們就能活得更久;而如果有人設定了這個功能,說不定過幾天就會遭遇不幸。但事實看上去還真是如此,有許多中國家庭的老人,會突發奇想地去拍遺照、買壽衣或是提前準備棺材,沒過多久,老人就駕鶴西去——這是不是真的有一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倒不覺得這是詛咒,而是一種「命運使然」。
小時候一直不理解農夫與蛇的故事,為什麽那個被大家都認為「善良」的農夫一定要去救那個被所有人都詬病「狡猾」的蛇?既然大家都認定了蛇的「惡」,那為什麽一定要去做「善」。現在想想,若不是因為有蛇的「惡」就沒辦法體現出農夫的「善」,再進一步,我也可以說是因為農夫的「偽善」強行給蛇冠上了「真惡」的定義。蛇咬人這本身就是一種道法自然,蛇被凍死對它來說也是一種道法自然,農夫要用揣進懷里的鬧鐘方式救蛇——這本身就是這些道法自然之中的bug,他用了一個錯誤的方式推導出了錯誤的結果,造成了他必然的死亡。那為什麽一定要分出善與惡呢?農夫的死如果按照法學來講,他本就應該為自己的過失行為負責,只因為「死」是歸咎在蛇的一方,因為有「死」這個淩駕在所有規則之上可以對抗所有活著的人的標準,所以蛇就一定要為農夫的「死」負責。但反過來呢,如果蛇央求農夫救他,但是農夫無視了他的存在,蛇「死」了,那這個故事是不是應該有了另一種立意——當然,對於非黑即白的中國式邏輯,蛇被凍死,這本身是一個悖論,因為人們已經將蛇定義為「惡」了。
在沒有「死」之前,人們拒絕談論「死」的可能,因為這是一種詛咒;人在「死」之後,人們拒絕談論「死」的原因,因為這是一種道德綁架的資本。